唐代曾多次开拓修筑蜀道。唐高祖时,修复骆谷道;肃宗、代宗朝,骆谷道被辟为驿路;太宗、玄宗、宪宗、敬宗、文宗、宣宗、僖宗朝,褒斜道先后设置驿馆、培修路基路面、改移路线;玄宗开元年间,开辟荔枝道;宣宗大中年间,开辟文川道。在唐代有出逃经历的四个皇帝中,三个都曾经过蜀道出奔:玄宗经褒斜道新线(唐褒斜道)奔蜀,经故道返京;德宗经骆谷道奔兴元,由褒斜道新线返长安;僖宗两次出奔,一次经骆谷道奔成都、一次经故道奔兴元,皆从唐褒斜道返长安。
褒斜道与玄宗奔蜀
褒斜道亦称斜谷道,是开辟利用很早的古代道路。唐代对褒斜道的开发利用分为两个阶段。前一阶段,以对秦汉褒斜道的修复为主。太宗贞观二十二年(648),“开斜谷道水路,运米以至京师”,虽因石多水湍,水路未能久行,但当时对沿途陆路整治为应有之义。宪宗元和元年(806),神策军大将高崇文修褒斜道,“复置斜谷路馆驿”。敬宗宝历二年(826),“兴元节度使裴度奏修斜谷路及驿馆,皆毕功”,对褒斜道北段做了部分改线,开辟了“太白山路”。宣宗大中三年(849),山南西道节度使郑涯利用故褒斜道北段,抛开褒斜道南段,开辟了文川道,自西江口以下于旧道之东沿文川河而出汉中。
在对秦汉褒斜道培修的同时,唐王朝修筑了另一条道路,将故道北段凤州(今陕西凤县东北凤州镇)与褒斜道南段武关驿(今陕西留坝县东南武关驿镇)连通,形成散关—凤州—褒城—兴元线。这是唐代中后期蜀道建设的重点。这条新道唐人仍沿用“斜谷”或“褒斜”之名,元明时称连云栈道。开拓这条新道,既为避故道之“回远”,斜谷之“阻峻”,也为西京凤翔府(今陕西凤翔)通汉中蜀中便捷。这条道路,于文宗开成四年(839)由新到任的山南西道节度使归融奉诏修治,“自散关抵褒城,次舍十有五”。其后,山南西道观察使封敖在宣宗大中四年(850),神策军使晋晖在僖宗光启二年(886)又都对其进行了修葺。
天宝十五载(756)六月,安史乱军陷潼关,玄宗与杨国忠等大臣和杨贵妃姊妹、皇子等仓皇西走。在马嵬驿“兵变”后,玄宗以“剑南虽窄,土富人繁,表里江山,内外险固”,留太子李亨讨逆,决意奔蜀。车驾行至扶风郡(今陕西凤翔),玄宗安抚随行将士,并对随后事项做了安排,以“韦谔充巡阁道使”,整治道路。接着,玄宗一行西南行,越大散关(今宝鸡西南)至河池郡(今陕西凤县东北凤州镇)。在河池,玄宗决定南越凤岭,循褒谷出汉中,并封赏随行大臣,以陇西郡公李禹“封汉中王,山南西道防御使”,“前华州刺史魏犀为梁州长史”,加强汉中防卫力量。六月底,玄宗“至汉中郡,下诏以(永王李)璘为山东南路及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、江陵郡大都督”,旋西向入金牛道。七月十二日,太子李亨即皇帝位于灵武(今宁夏灵武西南)的当日,玄宗一行抵普安郡(今四川剑阁南)。由于灵武与蜀相去辽远,玄宗不知太子已经即位,还在十五日下诏,对武官和行政区划做了调整,使四方“始知乘舆所在”。随后,他经巴西县(今四川绵阳东北)抵蜀郡(今四川成都),走完了蜀道全程。
玄宗经褒斜道新线奔蜀,提高了朝野对这条道路的关注,使其“与骆谷、商岭同视为山南通关中之三大干线,而褒斜古道不与焉”,故当兴元元年(784),唐德宗出奔至兴元后,陆贽奏曰:“商岭则道迂且遥,骆谷复为贼所扼,仅通王命,唯在褒斜。此路若又阻艰,南北便成隔绝。”自此,由朝廷下诏修筑道路已呼之欲出。开成年间褒斜道新线成为驿路后,很快轠轳不绝,冠盖云流。唐僖宗奔蜀后返京师和奔兴元(今陕西汉中)后回长安皆循此道。其中,光启二年(886)僖宗第二次出奔至兴元后,曾遣神策军使晋晖及张造帅四都兵屯黑水(今陕西汉中市西北褒河),“修栈道以通往来”,对褒斜道进行大规模修复。
骆谷道与德宗奔梁州、僖宗奔成都
骆谷道亦名傥骆道,始见于三国时魏曹爽征蜀之役,时称骆谷。骆谷道在蜀道北段诸线中里程最短,但开辟利用较晚,辟为驿路时间短,道路复杂险峻,绝涧萦回,危栈绵亘。在唐代,骆谷道地位重要,尤称畅通。唐初,“武德七年,开骆谷道以通梁州”;开元十八年(730),在沿线置华阳县(今洋县北);肃宗、代宗朝,行旅渐盛,被辟为驿路;建中三年(782),在华阳镇(又名回河镇)造得意阁,并有摩崖石刻。唐中期以后,骆谷道利用频繁,官员赴任、述职和使臣出使,多取此道。骆谷道虽仅在唐代中期至北宋初为驿路,但却与两位皇帝都发生了联系,唐德宗和唐僖宗先后经此道出奔。
建中四年(783)十月,原泾原节度使朱泚叛。德宗在“召禁兵以御贼,竟无一人至”的情况下,与太子、诸王、妃、主、宦官共百余人仓促出逃,经咸阳至奉天(今乾县)。朱泚围奉天经月,邠宁节度使李怀光败朱泚,解奉天围。而后李怀光恃功胁迫德宗驱逐大臣,内不自安,遂有异志。神策将李晟提醒德宗:“怀光反状已明,缓急宜有所备,蜀汉之路不可壅也,请以裨将赵光铣等为洋、利、剑三州刺史,各将兵五百以防未然。”不久,在李怀光逼迫下,德宗奔梁州(今汉中),“留戴休颜守奉天,以御史中丞齐映为沿路顿使”,朝臣将士狼狈扈从,进入骆谷。“骆谷道隘,储粮不豫,从官乏食”,德宗一行饱尝辛酸。行至兴道县(今洋县)北四十里的清凉川,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迎谒。兴元元年(784)三月,德宗抵梁州,见地薄民贫,粮用颇窘,欲西奔入蜀,纳严震言谏、李晟表谏而止。随后,将军浑瑊帅诸军自梁州出骆谷,屯奉天,与李晟相呼应,收复长安。六月,德宗“诏以梁州为兴元府”,免除梁州一年徭役(半月后,又免兴元及洋州一年徭役,并免凤州当年税),离兴元返京师。德宗此行,尽管有李晟提前安排疏导道路,齐映沿途护驾,但仍然感受到了骆谷道“艰难险阻,人尝病之”之苦,道路危险至“御马遽骇,奔跳颇甚”,路况复杂至同行的皇帝和大臣“相失”,德宗的长女唐安公主也在途中病逝。道路的艰难和心情的沉重,使德宗回銮时选择了还不是驿路的褒斜道新线。
德宗奔梁州90多年后,僖宗又经骆谷至兴元,奔成都。广明元年(880)十二月,黄巢农民军破潼关,入长安,宦官田令孜帅神策兵五百拥僖宗逃离京师,“惟福、穆、泽、寿四王及嫔妃数人从行”,昼夜奔驰不息。道中饮食不继,处士张濬使“汉阴令李康以骡负糗粮数百驮献之,从行军士始得食”。十几日后经湑水(今洋县西南)至兴元。僖宗在兴元下诏命诸道各出全军,收复京师。四方得知皇帝在兴元,“从兵侵多,兴元储待不丰”,供给困难,僖宗于是在广明二年(881)春正月取道金牛入蜀,以成都西川节度使府舍为行宫,驻跸至中和四年(884)底。僖宗此行,未见整治道路之记载。
故道与僖宗奔兴元
故道又名陈仓道、散关道,早在殷周时已被开辟利用,而其名出现于秦汉之际。故道在唐代最早被辟为驿路,成书于元和年间的《通典》独称其为“驿路”,此时,斜谷道的驿馆已停废,而故道驿馆仍在。唐时故道沿线行政单位的设置大增。秦汉时,仅有故道、河池、沮三个县级行政单位治所,唐代有凤州、兴州两个州级,黄花、梁泉、两当、河池、长举、顺政、西七个县级行政单位治所。
唐僖宗出奔成都回銮后坐不暖席,又面临着第二次逃亡,而且这次比上次形势更急迫,旅途更艰辛。光启元年(885)四月,宦官田令孜与藩镇河中节度使王重荣、邠宁节度使朱玫、凤翔节度使李昌符等争权。十二月二十五日夜,田令孜挟僖宗出奔至凤翔府。十多天后的又一个夜晚,田令孜引兵入行宫,劫帝至宝鸡。僖宗欲行故道奔兴元,乃留禁兵守石鼻城(今宝鸡市东)为后拒;置感义军于兴州(今略阳)和凤州,以杨晟为节度使,守散关。神策军使、清道斩斫使王建等安排五百军士持长剑前驱开道,护卫僖宗等登大散岭,艰难前行。
朱玫、李昌符为阻止僖宗出奔,紧追于后,并使人破坏前方之栈道和邮驿。先焚烧当涂驿附近栈阁,“栈道几断”;又使兴元节度使石君涉毁彻山南栈道,“栅绝险要”。僖宗不能行大道,只得沿崎岖的山谷“他道以进”,以致“危殆者数四”。光启二年(886)三月初,因节度使逃走,山南西道监军严遵美至西县奉迎僖宗。僖宗抵达兴元府,一面安抚各方,一面遣将把守关塞,使王建帅部兵戍三泉(今宁强县西北擂鼓台),神策军使晋晖及张造帅四都兵屯黑水,修复道路。
僖宗此行,从大散关入而自西县出,且事件中僖宗设置了具有防御功能的行政区划感义军于故道沿线,朱玫亦遣将兵于凤州、兴州一线追击。由此判断,从大方位上可以认定僖宗系由故道奔逃。5年中两次奔逃,唐僖宗可谓身心俱疲,这次驻跸汉中几近两年。光启四年(888)二月还长安后20多天,年仅27岁的僖宗就在病痛中驾崩。
唐代皇帝出奔对蜀道的影响
唐代重视蜀道及其桥阁驿馆建设,蜀道对唐代皇帝政治生活的影响巨大。玄宗、德宗、僖宗、昭宗诸帝的出奔,都与蜀道直接发生联系。围绕着皇帝出奔所发生的动乱,对蜀道既造成了破坏,也促进了它的进一步修复完善。同时,还从文化层面影响着沿线地区。
玄宗奔蜀,其巡阁道使韦谔的作用已难知其详,但整治道路为其职责,此行对褒斜道新线产生的影响已如前述。德宗奔兴元,因有“工徒造舟,县人葺路”,故随后褒奖“修道路阁桥州、县官将士”。僖宗第二次出逃,尽管有王建、晋晖在前开道,但由于李昌符穷追不舍并破坏前方道路,僖宗未能安然从故道大道行进,只能由“他道”至西县。其所行之“他道”,原西北大学西北历史研究室教授李之勤先生考证,“可能就是从唐宋褒斜道上的桑林戍转入陈仓古道,经百丈坡以达西县”之道。这是蜀道发展史上的大事件。这次围绕着僖宗出逃,故道、褒斜道都受到破坏。兴元节度使石君涉“毁彻”的应是辖区内的褒斜道、故道南段栈道,后来晋晖屯兵黑水修复的,主要是凤州至褒谷口栈道,但也可能对故道进行了维修。
德宗奔兴元,时任翰林学士陆贽扈从,其间的许多制诰、奏疏,除反映当时的政治形势、典章制度外,还真实记录了君臣的政治理念和关中汉中间的山川形势。“褒斜峻阻,素号畏途。缘侧径于巅岩,缀危栈于绝壁”,骆谷道“绝磵萦回,危栈绵亘”,成为描状蜀道的经典语言。陆贽的《论进献瓜果人拟官状》及“又论”、《兴元论解姜公辅状》《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》《兴元请抚循李楚琳状》和代拟的《改梁州为兴元府升洋州为望州诏》等十多篇公文,情词恳切,成为著名的政论文章。在汉中道中,民有献瓜果者,德宗欲授以散官,陆贽以“爵位者,天下之公器,而国之大柄也……恒宜慎惜,理不可轻……起端虽微,流弊必大”,如果“驱命同于瓜果”,则“视人如草木”劝谏。德宗回銮前,升梁州为兴元府,开以纪年为府名之先河,成为后世美谈。
玄宗善音律、好神仙,僖宗懂音乐、尚游乐,这些人文情怀,在逃难中也时有显露。唐人杜光庭《道教灵验记》曰:唐玄宗幸蜀至三泉县黑水,曾见到太上老君,于是“下马礼谒,讫乃敕所司,示以所见之状,塑于见所”,表示天神也因“安史之乱”而逃难。南宋著名诗人陆游为官兴元,路过老君祠,作讽喻诗曰:“丹凤楼头语未终,崎岖蜀道复相逢。太清宫阙俱煨烬,岂亦南来避贼锋?”今宁强县戴家坝老君祠故址,镌刻有陆游之诗。梓潼县七曲山有文昌神张亚子祠,相传唐僖宗幸蜀,文昌神现于利州桔柏津。这个100多年前被其先祖玄宗封为左丞相的神,又被僖宗封为济顺王。僖宗亲临其庙拜谒,并“解剑以赠神”。这些听起来荒诞不经之事,客观上使蜀道的文化气氛更加浓厚。
唐玄宗在逃难中多情多才本色依然。史载,“明皇既幸蜀,西南行,初入斜谷,属霖雨涉旬,于栈道雨中闻铃,音与山相应。上既悼念贵妃,采其声为《雨霖铃》曲,以寄恨焉”。唐明皇创制的《雨霖铃》,因有梨园弟子张野狐吹奏,遂传于世。后来《雨霖铃》成为著名词牌。唐人崔道融《羯鼓》诗:“寂寞銮舆斜谷里,是谁翻得《雨霖铃》。”张祜《雨霖铃》诗:“雨霖铃夜却归秦,犹见张徽一曲新。长说上皇垂泪教,月明南内更无人。”咏诵的就是唐玄宗在褒斜道作《雨霖铃》,回銮后乃令乐工吹唱之事。这个故事,宋代演化为发生在梓潼县(今属四川)境内,今梓潼县上亭铺有清代所立“唐明皇幸蜀闻铃处”,据张邦伸《云栈纪程》载:“(梓潼)上亭铺,古名郎当驿。明皇入蜀,雨中于此闻铃声……”故事发生地从褒斜道转到了剑阁道,间接显现了其文化魅力。
作者:孙启祥